词源与核心内涵
我们来看“民俗”这个词本身。
- “民” (Folk)：在中文语境里，“民”最初指“民众”、“人民”，与官方、精英相对，它不是指某个特定的个体，而是指一个群体，这个群体通常基于共同的文化传统、地域或生活方式而形成，它可以是乡村的居民，也可以是城市里的某个社群,甚至是某个网络社群。
- “俗” (Custom)：指“习俗”、“风俗”，即一个群体在长期生活中形成的、具有稳定性和传承性的行为模式、思想观念和生活习惯，它包含了“怎么做”（行为）和“怎么想”（观念）。
民俗 的核心内涵就是：在民间（非官方、非精英）群体中流传、传承下来的各种文化传统和生活模式。
经典定义与学科奠基
民俗学作为一门现代学科,其定义经历了几个关键阶段。
英国起源：遗留物理论
民俗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9世纪的英国，以威廉·汤姆森 为代表，最初将民俗定义为“民众的遗留物”（Survivals of Popular Antiquities）。
- 核心观点：民俗是古代原始社会信仰、习俗和观念的“残余物”，它们在文明社会中被保留下来，虽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能和意义,但依然在民间流传。
- 局限性：这种定义带有浓厚的“进化论”色彩，认为民俗是“过时的”、“落后的”、“文明的遗留物”，带有明显的精英视角,忽视了民俗在当代社会中的活态生命力。
美国人类学：民俗作为“小传统”
20世纪初，美国人类学，特别是法兰兹·博厄斯 的影响下,民俗的定义开始转变。
-
核心观点：民俗不再被视为“遗留物”，而是被视为一种文化表现形式，它是一个社会（尤其是无文字社会）用以表达其世界观、价值观和情感的方式。
-
代表人物：阿兰·邓迪斯 是这一时期的重要学者,他给出了一个经典且影响深远的定义：
“民俗是存在于任何群体（包括群体内部的次级群体）之中的，以非正式方式流传的传统。” (Folklore is traditional knowledge and expressive forms, which are communicated informally, and are shared by members of a group.)
-
邓迪斯定义的突破性：
（图片来源网络，侵删）- “任何群体”：打破了“民俗=乡村”的局限，民俗不仅存在于农民中，也存在于工人、学生、职业群体、甚至家庭内部。
- “非正式方式流传”：强调民俗的传承不是通过学校、书本等正式渠道，而是通过口头、模仿、实践等非正式方式。
- “传统”：这是核心，民俗必须是“传统的”，意味着它具有传承性（从一代传到下一代）、模式性（有一定的形式和规则）、稳定性（在一段时间内保持不变）和变异性（在传承中会发生变化）。
中国民俗学的定义与本土化
中国现代民俗学受西方影响,但更强调其与本国社会文化的结合。
-
钟敬文先生的定义：中国民俗学泰斗钟敬文先生对民俗的定义影响巨大,他认为：
民俗是广大中下层人民（主要是劳动人民）创造、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。
-
这个定义的特点：
- 主体明确：强调了“广大中下层人民”或“劳动人民”,这与中国的社会结构和革命历史背景紧密相关。
- 范围清晰：将民俗界定为“生活文化”，涵盖了物质生活（如服饰、饮食）、社会生活（如家族、村落制度）和精神生活（如信仰、艺术）的方方面面。
- 动态过程：突出了“创造、享用和传承”三个环节，强调民俗是一个动态的、活态的过程，而非静止的“遗留物”。
现代与扩展的定义
随着时代发展,民俗的内涵和外延都在不断扩展。
从“传统”到“动态建构”
现代民俗学研究不再将“传统”视为一成不变的古董，而是认为传统本身就是被不断“发明”和“建构”的。
- 例子：春节的“抢红包”习俗，从长辈给晚辈发压岁钱，演变成了微信群里用电子红包的互动，这并非一个简单的“遗留”，而是在新的技术和社会环境下，人们对传统习俗的创造性重构。
- 核心思想：民俗是群体在应对社会变迁时，用来表达认同、协商关系、构建意义的工具。
从“民间”到“更广泛的群体”
如邓迪斯所言，“任何群体”都可以有民俗,这极大地扩展了民俗的研究对象。
- 职业民俗：医生、程序员、消防员等职业群体内部流传的行话、笑话、仪式和故事。
- 网络民俗：网络迷因、表情包、网络流行语、特定的网络社区仪式（如“贴吧”的盖楼文化、“知乎”的谢邀，人在美国）。
- 校园民俗：校园传说、毕业季的特定活动、学生间的“黑话”等。
从“俗”到“俗”与“信”的结合
现代研究越来越关注民俗背后的观念和信仰，民俗不仅仅是“怎么做”（行为），更重要的是“为什么这么做”（观念）。
- 例子：为什么过年要吃鱼？因为“鱼”和“余”谐音，象征着“年年有余”，这种谐音的信仰观念，才是“吃鱼”这一民俗行为的核心驱动力，研究民俗，就是要揭示这些深层的“文化语法”。
一个综合性的现代定义
综合以上发展，我们可以给出一个更全面、更具包容性的现代民俗定义：
民俗是一个群体（无论大小、地域、阶层）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，通过非正式的口头和行为方式传承、共享并不断再创造的文化表现形式，它既包括传统的习俗、信仰、故事、歌谣、谚语、艺术等，也包括在当代社会中被创造出来的新传统和网络文化，民俗是群体认同感、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生动体现，它连接着过去、现在与未来，是理解一个群体精神世界的关键钥匙。
民俗就是“我们群体的人，一直都在那样做/想/说的那些事”。 它是活态的文化，是流动的智慧，是连接每一个“我们”的纽带。
